<做個閒人:蘇東坡的治癒主義>

Audrey Yang
Dec 7, 202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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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說萬物皆備於我,而是讓自己“受萬物之備”。
不說自己如何利用萬物,而是讓萬物來利用自己。
承認自己的渺小,承認自己不夠完美,承認自己無能為力,安於天命。

此心安處是吾鄉

蘇東坡的詞裡,最精彩的是這一句“此心安處是吾鄉”。但細細品讀整首詞,有兩個意象很突出,一是柔奴的歌聲,能夠讓世界變得清涼,想象一下是什麽樣的音樂呢?二是嶺南的梅花。即使在蠻荒的嶺南,梅花仍然給予我們清香,想象一下梅花的清香彌漫在我們的周圍。這兩個意象都具有能動性,似乎是在提醒我們,所謂此心安處是吾鄉,不是簡單的被動的隨波逐流,不是消極地接受命運,而是面對不可抵抗的命運,盡自己的一切努力,在有限的資源裡為自己創造最好的狀態。用通俗的話說就是,哪怕窮得穿破衣服,也要打理得幹幹凈凈,保持尊嚴。
所以,此心安處是吾鄉,不是消極地認命,更不是茍且,而是創造,是生命的呼喚。即使在糟糕的情況下,也不能妨礙我去彈琴、去寫字、去寫詩,也不能妨礙我去喝酒,去遊山玩水,去看月亮。這些主動的行為來自我們的心,沒有什麽東西可以阻擋。只要我們的心還是活潑的,不受外物的局限,那麽就能做到此心安處是吾鄉,也能像蘇東坡那樣,無論身處何種環境都很快樂。

寫”芝上人” a.k.a法芝的兩首作品

無論在多麽痛苦的情況下,他都對“超然物外”的狀態保持著信念,相信那是真正的歸宿,總有一天能達到那樣的狀態。

<送芝上人游廬山>
二年閱三州,我老不自惜。團團如磨牛,步步踏陳跡。
豈知世外人,長與魚鳥逸。老芝如雲月,炯炯時一出。
比年三見之,常若有所適。逝將走廬阜,計闊道愈密。
吾生如寄耳,出處誰能必。江南千萬峰,何處訪子室。

蘇東坡又寫了法芝,呈現出了法芝的活法,一種“世外人”的活法。人生並不是重覆,太陽每一天都是新的,每一天都可以像魚和鳥那樣,自在逍遙,安住於自己的本性。一方面,世間謀生的人,“團團如磨牛,步步踏陳跡”,另一方面,世外的人“長與魚鳥逸”。在感受年覆一年的單調暗淡里,也知道有年覆一年的豐富明快。這種敘述方式,透露了蘇東坡保持樂觀的一個秘密,無論在多麽痛苦的情況下,他都對“超然物外”的狀態保持著信念,相信那是真正的歸宿,總有一天能達到那樣的狀態。

人活著,好像暫時寄生在這個世界上,哪有什麽一定的出處和去處呢?江南有那麽多山峰,到哪里去尋訪你的住處呢?

寫“團團如磨牛”時,蘇東坡內心對於世間之外有所嚮往,要想擺脫人生的羈絆,就要遠離世俗,和魚鳥在一起,那麽,再次寫給法芝的詩裡,世外的超脫,並不是遠離世間,而是在日常生活裡。

<次韻法芝舉舊詩>
春來何處不歸鴻,非復羸牛踏舊蹤。
但願老師心似月,誰家甕里不相逢。

他說,春天到處都是歸來的大雁,不再是瘦弱的老牛重覆走過的路。歸來的大雁,回到了家,不再漂泊。要擺脫羸牛的“步步踏陳跡”,就要成為歸鴻,回到你自己的家。“但願老師心似月”,禪宗里用月亮比喻佛性,本來清凈的佛性。蘇東坡這首詩希望法師的心像月亮,映照在普通人家的水缸里,和大家相逢。
禪宗講究生活即修行。水缸是日常生活用品,是柴米油鹽的平凡生活。如果說在1092年寫“團團如磨牛”時,蘇東坡內心對於世間之外有所嚮往,要想擺脫人生的羈絆,就要遠離世俗,和魚鳥在一起,那麽,再次寫給法芝的詩里,世外的超脫,並不是遠離世間,而是在日常生活裡。這是一個飛躍,而這個飛躍,並非一下子完成,而是在不斷的迷茫、痛苦中慢慢修煉。最後,月亮不僅清澈,而且普照天下。這是一個生命自我治癒、自我覺醒的過程,也是一個帶著痛感不斷前行的旅程,最終讓自己的身心得到安頓。

小隱隱於野,大隱隱於市。

一旦真正把心安定下來,也就不需要講道理了。 真正痛苦的時候,道理很蒼白,需要立即把道理轉化為行動,在行動中才能度過最艱難的時光。

「小隱隱於野,大隱隱於市。」這個概念涉及的是人如何對待工作,更確切地說,是人如何對待社會化的活動,也就是如何對待名利。
小隱隱於野,是完全脫離了社會,到自然中去隱居。一般人做不到。大隱隱於市,是身在紅塵之中,卻能隱藏機鋒,清凈無為,大智若愚;又或者像禪宗說的那樣,在坐立臥行的日常行為裡,不著相,不起分別心。這種境界也很難做到。所以,蘇東坡說不如“中隱”。

何必擇所安,滔滔天下是

就算你逃避,去山裡隱居或出家,仍然會面對生計的問題,仍然有人際的交往。只要你還在這個地球上,就很難逃離世俗生活,很難找到一個真正安全的地方。活著,就是要面對各種危險。所以,不如不逃,不如以達觀去化解危險。這是一個很詩意的回答,也是一個很有高度的回答;很輕鬆地化解了眼前的痛苦,也很輕松地解釋了蘇東坡為什麽沒有真正“隱退”。

蘇東坡從杭州調到密州,只是很小的不愉快,所以,文章更多的是講道理。到了黃州,更多的是當下的行動,道理會顯得輕飄。當然,蘇東坡原先就有的這種超然物外的理念,幫助他很快在人生的巨變之中把心安定下來。
一旦真正把心安定下來,也就不需要講道理了。 真正痛苦的時候,道理很蒼白,需要立即把道理轉化為行動,在行動中才能度過最艱難的時光。僅僅想是沒有用的,只會帶來更多的焦慮。 達摩不願意和神光講道理,大概是想要讓他在當下就采取行動。

我們在進步的時候,一路得意,忘了“求退之難”。在官場上,進步並不難,難的是進步之後的“退”,非常困難,只能進,不能退。很多人熱衷於升官發財,不斷進步,卻在有一天發現已經走到了死胡同,再也沒有退路。

清風明月,取之無禁,用之不竭

如果我們從變化的角度去看待,那麽天地間的萬事萬物,每一瞬間都在變化。如果我們從不變的角度去看待,那麽萬物和我們是一樣的,都沒有窮盡,我們又何必羨慕明月呢?

蘇子曰:“客亦知夫水與月乎?逝者如斯,而未嘗往也;盈虛者如彼,而卒莫消長也。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,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;自其不變者而觀之,則物與我皆無盡也,而又何羨乎!且夫天地之間,物各有主,茍非吾之所有,雖一毫而莫取。惟江上之清風,與山間之明月,耳得之而為聲,目遇之而成色,取之無禁,用之不竭,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,而吾與子之所共適。”

東坡對客人說:“您知道水和月嗎?水好像不斷地在流走,但整體上,水在循環往覆,並沒有流走。月亮有時圓有時缺,但月亮還是那個月亮,並沒有缺少,也沒有增加,不過是浮雲飄來飄去,變幻出圓缺,如果我們從變化的角度去看待,那麽天地間的萬事萬物,每一瞬間都在變化。如果我們從不變的角度去看待,那麽萬物和我們是一樣的,都沒有窮盡,我們又何必羨慕明月呢?再說那天地之間,萬物各有自己的規律,如果不是我該有的,一絲一毫也拿不走。只有江上的清風,與山間的明月,用耳朵去聽,聽到的便是聲音,用眼睛去看,看到的便是色彩,你去獲取不會被禁止,你去享用沒有竭盡,這是大自然的無窮寶藏,是我和你可以共同享受的。”

君子欣賞美好的事物,但不會沈溺於美好的事物,再美好的事物,欣賞但不想著去占有,也不會上癮。如果把心意寄托在事物之中,保持著欣賞的態度,那麽,雖然是很微小的東西,也會給自己帶來快樂,雖然是很珍貴的東西,也不會沈溺、上癮。如果把心意滯留在事物之上,那麽,再微小的東西也會傷害自己,再珍貴的東西也不會帶來快樂。

吾喪吾

我擺脫了自我意識

是因為‘吾喪吾’。”我喪失了我。更確切的解釋,是我擺脫了自我意識的束縛,所以,就到了自在的境界。這是莊子講的心如死灰的意思,絕對不是我們平常講的心如死灰。

身如不系之舟。

出自《莊子·列禦寇》:“巧者勞而知者憂,無能者無所求,飽食而遨遊,泛若不系之舟,虛而遨遊者也。”智巧的人勞苦,不用智巧的人無所求,飽食而遨遊,飄飄然像無所系的船只,無目的地遨遊。這句講的是一種自由的狀態。

陶淵明是第一個“生活型”的人物。

陶淵明的傳統:回到生活。

陶淵明的“歸”,不是回到儒家的“天理”,不是回到佛家的“真如”,不是回到道家的“道”,而是回到“生活”。陶淵明《歸去來兮辭》的歸去,表達了一個很通俗的意思:與其陪領導吃飯,不如回家和兒子翻跟斗。蘇東坡的詩詞裡很多次用了“歸去”這個詞,延續的是陶淵明的傳統:回到生活。

中國歷史上,陶淵明的意義在於:他是第一個“生活型”的人物。在陶淵明之前,基本上是“觀念型”的人物,儒家的聖人、君子,道家的隱士、神仙,佛家的高僧,都是“觀念型”的人物。老子、孔子、莊子、許由、伯夷、叔齊、屈原等人,包括後來的惠能、玄奘、朱熹、王陽明、曾國藩等人,都是“觀念型”的人物,他們打動人的,都是因為他們踐行了某種“觀念”。在他們身上,“觀念”是比生活更重要的東西。陶淵明出現了,帶來了比“觀念”更豐富的東西 — 生活。

在西方,治癒主義這個概念表達了哲學應該回歸生活的願景。朱爾斯·埃文斯在《生活的哲學》里對於“哲學”這門學科的“學院化”表示了疑慮,他認為哲學應該解決人生問題,解決如何生活的問題,應該能夠撫慰人們的心靈,而不應該脫離生活,鉆研那些抽象的玄乎的問題。他認為哲學的本意是生活的,在他看來:“蘇格拉底哲學核心的樂觀信息是,我們有能力治愈自己,我們可以省察我們的信念,選擇去改變我們,而這將改變我們的情緒。這種能力是內在於我們的。我們不需要向教士、心理分析師或物理學家下跪,去祈求救贖。”

相比之下,蘇東坡的獨特之處在於,他並沒有停留在觀念的治癒,這是他比西方的“生活哲學”更深刻、更有趣的地方,也是更具有“現代性”的所在。

人生有很多煩惱,但只要我們有喜歡做的事,就總能化解這些煩惱。蘇東坡說,你可以去聽古琴,也可以去欣賞各種音樂,也可以自己去彈琴,當然,也可以去寫書法,也可以去畫畫,也可以抄書。

有這個才會有那個,這個沒有了,那個也就沒有了。

若言琴上有琴聲,放在匣中何不鳴?
若言聲在指頭上,何不於君指上聽?

這首寫琴的詩直接套用了《楞嚴經》里的經文,講的是世間萬事萬物都不是孤立的,也不是無緣無故的,而是彼此連接的,有這個才會有那個,這個沒有了,那個也就沒有了。
如何構建出我們的生活美學?最簡單的方法,就是在生活中營造這三個體系:業餘愛好體系、美食體系、自然體系。這三個體系可以為我們的生活增添一點鹽,讓人變得更有品味、更有趣味。

以上所有文字都是節錄自書中,只是經過整理排列。非讀書心得,僅是書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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